2009年8月9日星期日

東京兄妹





比較市川準《東京兄妹》和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的形態,很容易看得出他們多麼相似。這也難怪,市川準就是要向小津致敬。但致敬還致敬,市川準可不是省油的燈,《兄妹》裡頭卻是有著比《物語》很不一樣的一套。


兄妹早已失去父母,失去家庭精神支柱、價值。每天,兄為父,妹傚母,只不過勉強維持虛有其表的“家”。可以說,跟本家不成家。為了家,兄狠拋紅顏,還可以落落大方參加伊人的婚嫁典禮。天天上班下班,没了紅顏,另一頭卻是段殘敗的紅緣。至於妹妹,才剛畢業,除到照相店當兼職,更要照料家務和長兄的三餐。她大好年華,也青春可人,怎耐得過這類過份早熟的生活呢。看著兄妹間的相處,看官不難就直接聯想到一種邊緣曖昧。當然(想當然),市川準沒有這個意思。但看著兄妹如夫妻般過活,越看越是不耐煩。因為,他們各自角色只有功能,卻沒有質,沒有本。更要命是,危機早已潛伏在這個家當中。妹刻守“婦”道,然而青春叛逆的心早已表露無遺。街坊給她看長兄的相睇對像的照片,她看得不亦樂乎,恨嫁的心就是了。回到家更老實不客氣,對兄戲言她定會先結緍成家。


《東京兄妹》一段序幕就預示故事往後兄妹間的矛盾 --- 炎熱的夏天,妹歸家後洗個涼澡。兄則在飯廳細品著凍豆腐。耐人尋味是市川準安排了妹在銀幕上裸著身子並和凍豆腐作平行對比,然後時間一跳便跳到冬季。妹那剛成熟的身體,就是預示她青春靜不可耐。兄品味凍豆腐就暗示他恪守家庭傳統與價值。後來,妹初嘗戀愛,離家出走,與愛人同居。兄一直以為守著這個家,一直維持不變同是兄妹該要做的事。卻換來妹的離棄。他頓失其所。但是,他倆一直沒有意識到,這個家一直都是虛有無實。家的中心之處是在那裡呢?家之為家,卻是何物呢?所以,兄在居酒屋醉說凍豆腐的一段,就是《兄妹》的點晴點題的精彩處。兄說凍豆腐是精緻、活生生之物,必要以小心待之,不然,很易就給糟蹋。跟本就是借說豆腐以論家庭。後來,妹的男友之死,除了是製造給妹回頭返家的理由外,也是給醉說豆腐之論一個迴響、一個旁証。何以豆腐代表家庭的傳統呢?電影最後,兄妹與親友為父母掃墓,親友極其自然的一句:「不要忘了清酒啊!他最愛清酒了。還有凍豆腐呢。」兄妹最終重新尋回一家之本、家之所承。


《東京兄妹》唯一令人費神的是最後的一幕。兄夜返家前,前門剛打開了,復又閉上。為何?此前,妹出走,兄訓斥她,令她早日歸家。兄妹歷經一劫後復團圓,他倆的感情理應更勝舊日。何以兄臨家門前而不入?想來又是市川準向小津安二郎致敬的一個例子。《物語》裡,老父不願女兒為了他而斷送幸福,對女兒說謊,甘願獨個子面對餘生。來比對一下《兄妹》。兄不想妹妹失去了自己的生活,他希望她擁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他選擇了步出妹妹的生命。當然,都是因為他們早已重新尋回、重新認識他們的家,兄才能頓悟,得此解脫,也讓妹得到解脫。


同是直靜觀,同說倫理情,同一雙依為命的故事,然而兄妹情與父女義很有細緻、細微的分别。因為,《兄妹》表面描述極其曖昧的兄妹情,其實尋找原是破敗了的家庭倫理價值的歷程。而《物語》滿載生命淡淡然的積極和人生終生的蒼茫。可以這樣說,當《兄妹》要花一翻勁去尋找時,那隱伏於《物語》裡頭的終極價值一早確立了然。論精神,肯定《物語》比《兄妹》高了一檔次。從父女情而達至生之蒼茫的體會,已足夠說明。